艺术家Jash: 在“之间”存在

“爱意让我感受到了重力。”——Jash《Drifting》

作为一名长期探索身份与个体存在的青年艺术家,贾许Jash目前工作生活于伦敦。在过去六年的艺术生涯里,她从语言、影像、声⾳设计等不同语境之间的交叉点的过渡状态中表达了对于“定义”和“之间”(in-between)的着迷,强调其模糊性、流动性和过渡性的复杂关系。

“之间”之一,是艺术家Jash擅长从哲学层面关注本体论,辩证法的思辨精神始终贯穿于她超越性框架的另类叙事中,即介于两种状态、角色、地点或条件之间,模糊主客体的边界。世俗意义解体之后的直觉和本能驱使她在作品中对本质与过程的深入讨论。在Definition(定义)系列中,艺术家设计了“Experience”(体验)、“Conversation”(对话)和“Reality”(现实)三件体验交互式作品,以幽默略有调侃戏谑的方式邀请观众主动方介入到空间,而艺术家在场作为被动方或是中介方等待观众优先调动自我情绪。在作品“Experience”中,通过“经验/体验”这个词义的主体特性,观众从第一视角看到的影像与现实空间相互重叠,模糊了主观体验与客观存在,在体验过程中观众可能产生一种“在场而又不在场”的矛盾感,既身处现实空间,又仿佛被影像带入另一个维度的虚拟场景。

作品 “体验”, 定义系列, 2021 ©️Jash

通过定义系列,Jash激发了观众在后真相时代主动对意义进行寻求探索,观众作为独立的个体,拥有属于自己的平行空间感知,即霍米·巴巴(Homi Bhabha)口中的“第三空间”—涉及中心与边缘。互动从感性维度上表现出具身化的身体对物质性物体的触碰、对他人的情感回应等,近似荒谬感的感性体验符合萨特存在主义哲学中认为,人需要通过与物质世界和他人的互动来感受和确认自我具体的存在。Jash通过作品中的不确定性重新建构了对自我时空的获取和捕捉,给观者留下一个关于自身处境的思考,质疑了既定认知和行为模式的界限。

作品系列 定义 展览现场, 2021 ©️Jash

Jash也涉及用语言、形状等符号学作为叙事方式来试探语义的边界。在“Right Perfect”(正正好)这件多媒体装置中,将非生命体拟人化为圆形的独白、右箭头的独白、以及二者之间的对话。这件作品以非英语母语者英语中的同词多义现象为灵感来源,艺术家在创作时考虑到部分观众“会以第三视角来看待圆和箭头,也会有观众以第一视角把自己代入圆或箭头”,不仅反映了她对于观众主体性的尊重,又能让观众保持理性的反思空间。正如福柯在《词与物》所表示的,语言符号描述和构造现实,其核心角色是“再现”(representation)。观众对椭圆到正圆,左到右,到最后的圆满结局的解读,打破传统二元对立,在“之间”的状态中重思关于艺术“物性”的本体生产以及表征作为一个封闭系统的话语扩展。艺术的“物性”常被定义为客观物质固有的性质和特征,而对于那些非实用性的纪念碑式的符号如圆/箭头这些概念化的、纯粹的、远离社会性目的符号系统,也将作为一种个体的价值和满足感以物化形式体现,让个体与艺术物品之间产生共情。

作品 正正好, 2022 ©️Jash

“之间”之二,是Jash自身浸润于流动而平滑的中间地带,正如“Unrooted”(无根的)和“Queer community”(酷儿社区)是艺术家在个人网站中的自我描述。亚裔酷儿群体在欧美社会形成一种不同于传统二元的性别等级制度(sexual hierarchy),酷儿艺术家的交叉身份也难以归属任何单一的文化社群,导致隐形于其他更主流性的议题讨论之下。

她的作品经常关于社会和家庭压力中的自我和解。东亚文化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在不断与家庭价值、代际责任和传统婚恋观的对抗和博弈中质疑自我和自由。面对社会对性别越轨的审视和“背叛家庭”的道德指责,以及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表演等西方酷儿理论与东方传统背景的断裂,Jash经常隐喻性地表现出自己对于归属感、亲密关系以及自由和脆弱的模糊审视,表现出不安、羞耻和欲望。

在影像作品Drifting(漂浮)和Take A Shower(脑中淋浴)中,艺术家通过水、植物等自然符号形状、节奏和流动痕迹隐喻“生态女权主义”中关于性别身份标签流动、爱与家庭关系的讨论。诗歌语义象征着水的力量,让人们在感官层面上感知自然、酷儿和社会权力结构之间的障碍。隐藏的梦境般的声音结构设想了性少数群体是自然界中无处不在的“河流”,而目的地却是虚无。随着对语义和意向之间的联系更加深刻,潜在的可能性变为现实。

作品 脑中淋浴, 2018 ©️Jash

The Leaved, The Left(间)则是艺术家最新的一部试验性短片,反映了她在试图拥抱或弥合酷⼉身份来带的的不安,对亲密关系时刻保持警惕距离。该短片融合了语言学、哲学和精神分析等理论背景,伴随着时间的演进和不断行驶的列车试图找寻何为起点何为终点,找寻实体空间之上的心理空间,个体身份的变化试图实现鲍曼(Zygmunt Bauman)流动的现代性中的“时空重组”。Leave的过去式是left,指离开或左边,而Leaved则与叶子有关,连接到落叶、落地⽣根的意象,与Left形成⼀种辩证开放的空间。Jash从日常生活中捕捉人类之间细腻的情感流动,在主体间性中找到存在的归宿,最终又消逝于终点的方向之中。正如福柯所言“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滩上的一张脸。”

作品 间, 2024 ©️Jash

不同于时基新媒体媒介,Jash也关注更具有瞬时性的摄影媒介。摄影否定了环形和线性时间,故事在为时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展开,人们得以进入一个似是而非的主观世界。在One(一)摄影系列中,Jash将日常诗意化,生活中被忽视的“无用之物”和细碎片段都衍生为一场瞬间的行为表演。艺术家Daniel Arsham在《阿尔轩主义》中也曾表示:艺术家的职责在于重新诠释人们的日常生活,并揭示那些看不见的事物。

作品系列 一, 2020 ©️Jash

2024年,Jash转向更关注感官和打破边界的创作方式,通过参与Queer Britain的东亚社群驻留项⽬、Kakilang的东亚艺术家表演项⽬、实验性DJ现场艺术等方式继续扩展着她对身份和文化叙事的探索。DJ表演中使用的两个Deck发出的音轨成为了她内心两种声音的映射,在对抗中产生自我的和解与平衡。

作品 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表演现场, 2024 ©️Jash

借用施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的一句话:每个人身上都拖着一个世界,由她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她总会不断回到那个世界。 Jash逃离循规蹈矩的细碎生活,回到“之间”这片过渡地带重组世界观,继续通过艺术表达关于酷儿身份的非固定性感知,关于他者与自我的异托邦,以及超越主体的存在主义式寓言。

作者:言蕤Yanrui

艺术评论人,艺术自媒体从业者、自由撰稿人、编辑。她的写作涵括广泛与当代艺术与人文的相关议题,其研究兴趣关注于人与非人类的生态系统,视觉艺术的文本建构,符号学与图像学、女性身份等。